食言而肥

他和她是青梅竹馬,同居長幹�,兩小無嫌猜。雖然兩家都清貧,可是他自小疼她至甚。有好玩的要和她一起玩,有好吃的要先給她留半分份吃。 

他是個上進的好孩子,豐神俊朗,更難得窮且益堅  有不墜青雲之志。而她小小年紀便已經眉目如畫,婉如清揚。兩人是一對小小的璧人,大家都這麼說。 

十四歲那一年,他帶她去踏青。草長鶯飛三月天,吹面不寒楊柳風。他們居然撲到一對豔麗碩大的鳳蝶。從來沒有見過那麼美那麼豔的蝴蝶。那絢麗的色彩仿佛是花兒的精魂所染就的。 

他告訴她梁祝的纏綿情事,兩情若是久長時,天上人間會相見。管他什麼上窮碧落下黃泉,有情人兒雖然不能終成眷屬,也要化作一雙蝴蝶比翼雙飛。 

他說,“身無彩鳳雙飛翼,心有靈犀一點通。”多少深情厚意都在這一句話�了。 

她聽了嫣然一笑,嬌癡不怕人猜,合衣睡倒人懷,埋首他胸前,只是低聲說道,“李家哥哥,我們兩個是永遠不會分開的。將來你若是高中,可莫要負了奴家。” 

“我若負你,便叫我七竅流血而死。你呢?” 
“好端端地說這些作什麼!”她大發嬌嗔,急忙不舍地用手掩住他胡言亂語的口。悄生生的一隻小手兒,根根手指宛如青蔥一般。他按住她的手,輕輕親了一口,卻還是追問,“你呢,蝶兒,你若是負我,該當如何?” 

“呆子,我怎會負你?”她咯咯嬌笑,在他聽來,那聲音竟比黃鶯出穀還悅耳。“開始你若是一定要我發誓才肯安心,我便發個有趣的誓吧。你看,什麼上刀山下火海啊,平日�都叫人用得忒多了,也未免太俗了些。我若是負你,便叫我食言而肥。如何,你可滿意了嗎?” 

那時間,普天下的女子都只慕燕瘦,不喜環肥。若叫女孩子失卻盈盈一握的楊柳小蠻腰,那可真是比死還要惡毒萬分的事情。 

豆蔻年華,情竇初開,方才立下了這樣別致有趣的誓言。 

他聽了亦忍不住哈哈大笑,摟緊懷中人兒的纖腰,“好好,我的蝶兒說什麼便是什麼。” 

那時滿山的桃花正豔,徐徐吹送的春風溫柔得好像是情人的秋波,落英繽紛,那紛紛揚揚輕輕墜下的軟玉香紅灑了他們倆一臉一身。兩人卻仿佛渾然無覺,只是傻傻地相視而笑。 

細看來,那天上飄蕩,地上落滿的點點不是桃花,而是幸福。 

又過了兩年,她出落得更加水靈了。而他則要進京趕考。她為他進廟去求平安。 

廟�人多,推推搡搡的,她一時沒有站穩,竟然衝撞了城�首富的如夫人。那女子錦衣華服,珠圍翠繞,豔若桃李,只有一樣,為人實在刻薄。 
她不過是無心之失,如夫人便不依不饒,當場賞了她一巴掌。打地可真是用力啊,那手上的戒指結結實實地印在她吹彈可破的桃花面上。 

她忍不住低聲啜泣,水蔥一樣的人兒,只是站在那�,已經是無限詩情畫意,何況她還在哭,委委屈屈的,更是楚楚動人。手�還緊緊撰著剛剛求來的平安符,不時低頭擺弄著。 

四周,人群越聚越多,都是替她不平。終於驚動了老爺,本想苛責她幾句,正要開口,一見了她就突然呆住了。 

不過是小家碧玉,怎麼會生得那麼好。明明已經是釵橫鬢亂,狼狽不堪,可是粗頭亂服不掩國色,真正是天生麗質。當下只柔聲道,“好姑娘,快別哭了。我替六夫人向你賠個不是吧。我送你回家去吧。”眾人聽得大驚,一向不苟言笑的大老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和氣可親了。 

只有她茫茫然然的,讓那陌生而氣派的男子替她擦幹了眼淚,牽著她回家去。手�的平安符掉了,她也不知道。
  • 第二日,一對碧玉蝴蝶釵便送到了她家。說是為她壓驚,賠禮道歉,可是同時到的還有大紅灑金簽所寫的聘書呢。 

    本來他已年近花甲,家中也已有了六房側室,而她才只盈盈十六,與李家哥哥也早有海誓山盟。這門親事是無論如何不應該答應的。可是她被那玉蝴蝶的光芒迷住了眼,哪里還記得鴛鴦兩字怎生書? 

    再說她正是二八佳人,比年輕,比貌美,老爺府上又有誰及得了她?嫁,為什麼不嫁呢,從此可以飛上枝頭變鳳凰。 

    到底是大戶人家,連納妾也是極為講究的,全是照正經規矩辦的。四人大轎,鳳冠霞帔,可一樣也沒有少了她的份,吹吹打打地將她抬出了門。歡作是尋常人家,便是原配夫人出閣,也沒有這麼風光呢。 

    她手上還握了一個紅彤彤的蘋果。蘋果,蘋果是取其平平安安之意吧。 

    可是,李家哥哥竟然一路追著轎子,胡說什麼,“嫁不得,嫁不得,這是強搶民女啊。” 
    她聽了心�暗暗好笑,分明是她自己情願的。微微掀起了大紅蓋頭,有掀起了大紅轎簾,偷偷看了一眼。 

    見他一身洗得已經發白的藍布粗衣,再看看自己身上豔紅的綾羅綢緞,只覺得無比寒酸。當年真是鬼迷了心竅,怎麼回覺得他穿成這樣很好看呢。 

    算了,他穿什麼衣服,說什麼話,或者將來真的蟾宮折桂,便是前程似錦,也都已經和她沒有關係了。 

    朱門一入深似海,蕭郎從此是路人。世事本來就是如此。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,她只要安安心心地當她的新娘子就好了。 

    咦,怎麼會聽到一聲慘叫呢,那麼熟悉的聲音,是李家哥哥吧? 

    “你說過,你若負我,便叫你食言而肥。” 

    聽聽這是什麼話啊,多孩子氣啊。人家發毒誓,哪一個不是要上刀山下火海的,哪有那麼兒戲的。不過是當初年幼無知的玩笑話罷了,怎麼能夠算得了數呢? 

    可是為什麼,她手�緊緊握著的蘋果落了地?到底是有些心驚的吧。 

    她躲在那方喜帕下,現在只想著明日妝罷低聲問夫婿,畫眉深淺入時無的旖旎風光。看不見她曾經口口聲聲喚著的李家哥哥被打得奄奄一息。被那些狗仗人勢的奴才們遠遠拖了開去,與她的大紅喜轎背道而馳。 

    所過之處,他身上流下來的血,便留下兩條長長的血痕,溫熱粘稠的鮮血,染紅了整整半條街。深深滲進了街上鋪的青石板�,斑駁淒豔。那腥氣經年不散,宛如點點血淚,觸目驚心。 

    這還是因為良辰吉日而手下留情,若是換了平常的日子,李家哥哥早已命喪當場。 

    可是他不過是一介書生,怎麼經得起這樣喪心病狂的毒打?雖然被救回家,終究是不治而亡。魂歸離恨天之際,還癡癡喚著她的名字,  “蝶兒,你說過,你若負我,便叫你食言而肥。” 
    可是她根本聽不見,她只聽得見喧天的鑼鼓所敲出的喜慶。
  • 那時已是夕照時分,一抹殘陽如血,猩紅得如同她在街頭喪所灑下的刻骨相思和怨毒。又似一把復仇的利劍,帶著深濃的恨意從劍鞘�直射出來,在天空投下不祥的陰影。 

    一拜天地,二拜高堂,夫妻對拜。終於送入洞房,可是已經了為她夫君的那個人,還在外廳應酬八方賓客。雖然是“十八新娘八十郎,白髮蒼蒼對紅妝。鴛鴦被�成雙夜,一樹梨花壓海棠。”,到底還是小登科,大喜事。 

    倒是她一個人在洞房中等得久了,覺得頭上鑲滿珠翠的鳳冠實在是重得嚇人。於是先摘了蓋頭,再取下鳳冠。 

    觸目皆是一片紅豔,喜慶的紅,嬌媚的紅。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紅色的器物,紅木傢俱,雍容華貴。鴛鴦合歡被是喜洋洋的紅,大紅的喜字更是貼得到處都是。龍鳳花燭照得她精緻秀麗的五官更顯玲瓏剔透了 

    怎麼會有一隻蝴蝶繞著她飛,不是只有飛蛾才愛撲火嗎?這只蝴蝶怎麼不要命似的淨往花燭上所結的燭淚上撞去。 

    “去去,莫要煩我。”少年時見了蝴蝶就想到梁祝的纏綿悱惻,只覺得豔麗淒美。現在卻覺得好像看見了死人的亡魂,實在是太不吉利了。 

    揮手驅走了蝴蝶,蓮步輕移,行到梳�檯,一路環佩叮噹,煙視媚行,香風細細。端坐在菱花鏡前,細細打量自己。 

    芙蓉如面柳如眉,櫻桃小口一點點。一身鮮紅嫁衣,豔麗如花,更是襯得她膚光勝雪,妖嬈如玉。那漆黑如緞的長髮上斜斜插著一雙碧玉蝴蝶釵。真正是雙鬢隔香紅,玉釵頭上風。 

    桃之夭夭,灼灼其華。之子於歸,宜其室家。不過如此了吧。 

    她知道自己生得美,自小李家哥哥就不斷誇她好看,可是她從來沒有這樣好看過。到底是雲想衣裳花想容。才有珠翠便不同。 

    怨不得她,她自幼長於貧寒,原本並不知道珠光寶氣是那麼令人目眩神迷。 

    一簞食,一瓢飲,在陋巷,人不堪其憂,回也不改其樂。 

    那樣安貧窮樂道並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,所以顏回才能夠得到孔夫子的贊許。可是她只是凡人啊,富貴便能淫。 

    原來嬌豔欲滴的胭脂有些花了,她輕輕打開鏤金錯彩妝奩,沉檀輕注些而個。朱唇啟時,更有隱隱的笑,淡淡的媚,還有些許新嫁娘特有的嬌羞。 

    三代為官才懂得穿衣吃飯,大富之家,連無關緊要的小玩意都是不同。這樣香豔的胭脂不知道要多少玫瑰粉身碎骨才煉得成呢。就好像是花兒泣血似的。
  • 突然在鏡子中看見身後的桌子上整整齊齊擺了幾盆乾果。哦,是紅棗,花生,桂圓,瓜子。早生貴子啊。心中一喜,翩然回身,纖纖玉指,輕輕拈了一顆來吃。那紅棗是上好的,紅得宛如浸過血的紅寶石一般。 

    才咬了半口,忽然覺得鏡中人的臉似乎圓了幾分。是眼花了嗎?急忙扔下那那顆染了胭脂的棗兒,用手輕輕撫臉。確發現自己的手也已經腫得不成樣子了。 

    不,還在腫,而且越來越腫,不止手和臉,她整個人都仿佛充了氣似的暴漲起來。 

    李家哥哥那熟悉的聲音在空中徐徐蔓延開了,“蝶兒,你說過,你若負我,便叫你食言而肥。”那樣近,卻又仿佛那樣遠,好像是來自幽冥地府般。 

    “不是真的,這不是當真的。”她絕望地用已經胖得變形的雙手捂住大餅似的醜陋圓臉,悽楚惶恐地慘叫。 

    可是她的身子越來越癡肥。哢嚓哢嚓,那一身描龍繡鳳的錦緞大紅吉服裂了,化作片片碎布。然後終於撐破了那臭皮囊。曾經傾國傾城的美四分五裂,支離破碎,血肉橫飛…… 

    那一對碧玉蝴蝶釵靜靜躺在一灘血泊和殘骸肉塊中。旁邊那只被咬了一半的大紅棗兒,吸足了血,更是紅豔,仿佛鬼魅一般。 

    那只一直停在窗外的蝴蝶獨自飛如淒迷得近乎妖異的夜色中。那天空竟然也是深紅色的。那冷冰冰的詛咒聲仿佛繞梁三日而不絕。 

    “蝶兒,你說過,你若負我,便叫你食言而肥。”
  • 好可怕的承諾哦...


  • 原來這  句話是這樣來的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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