轉貼:張曼娟-誰愛當名人

誰愛當名人?
春日的早晨,我搭乘的計程車正輕巧的跨越高架橋,往城市的北方前進。陽光溫煦的照射著,沿路看見好幾株緋紅的櫻花,開得滿枝。我的課是早上十點的,將近九點半,車子已經轉進隧道,剛出隧道,雙眼正適應著迎面而來的燦亮,收音機裡報新聞了,頭條新聞,便聽見我那個朋友的名字,那個傳媒界名人的朋友,外型俊逸,向來有美男子的稱謂。我們曾一起同台演舞台劇,後來則是常常在政論性節目裡看見他,平白無故的,為什麼竟上了頭條?我的脊背發涼,直冷到指尖。主播清晰的報導著,說他做完現場節目出電台,便受到了伏擊。用球棒攻擊他的那個女生,與他並無瓜葛,而是有精神問題。我委頓在座椅上,非常沮喪,彷彿是在夢中不斷奔跑於鋼索上,總擔憂著會墜落,而今終於墜落,只不過墜落的是我的朋友。
我真的好想問:誰愛當名人?這就是名人必須承擔的風險啊。
  • 每隔三個禮拜,我就要從台北飛到台南去上課,早上八點半的課,我必須搭六點五十分的飛機,趕稿趕出熊貓眼的我,因為怕起不了床,照例是要失眠的,輾轉反側到五點多,便匆匆起床梳洗,趕著出門。與時間競賽一般,直到拿著登機證,才能稍稍喘一口氣。

    我到候機處找到一個空位坐下來,好整以暇的把夾帶在背包裡的三明治掏出來,撕開塑膠袋,津津有味的嚼起來。將要吃完還沒吃完的時候,有一對也在候機的情侶從我身邊走過,那女孩回頭看了我一眼。因為我一直避免在媒體上曝光,便常幻想著,並沒有人認識我,像催眠似的對自己說,沒有人會認識我的。女孩走了幾步又回頭,終於掙脫了男友的手,向我這裡走過來了。而我,滿嘴都塞著三明治,怔怔地看著她。『妳是張老師吧?』女孩準確無誤的一矢中的。我只能紅著臉點點頭。女孩說她已經是第三次在這裡看見我了(我每一次都吃三明治嗎?),她說她很喜歡我的小說,希望可以把我的書拿來給我簽名。熱情的女孩離開之後,我低頭看見三明治塑膠袋周邊,糊著我的口紅漬,忽然,好想哭。我真的好想問:誰愛當名人?多希望我的口紅糊了滿臉也沒人認識我。

    和朋友約了去吃buffet,進場之前我就立定志向,今天一定要卯起來吃,吃得像一隻青蛙一樣。好容易進了場,正準備像個暴食症那樣的瘋狂進食,隔壁桌的女人微笑地問:『是張小姐吧?』女人對面的男人低聲問她:『是誰啊?』女人解釋給男人聽:『……有名的作家……很浪漫的……好看的小說……很優雅呢……』我覺得一腳踩進了冰窖,靜靜放下刀叉,做出優雅的姿態,知道今晚再也不能吃成一隻青蛙了。當然,免不了覺得惆悵。
  • 這幾個月來,那個來自上流社會的女人,成為媒體寵兒,藍色的眼睫毛,突兀的談吐,迅速將她變成一個名人。『我很有錢』,是她的口頭禪,但,顯然的,有錢還不能滿足她,名利雙收才是她的人生目標,於是,在全國觀眾的見證下,我們看見她多麼努力的攀登名人榜。那一天,在化妝室的上流女人正準備錄影,記者追隨而至,問她:『妳知道妳現在很紅很有名嗎?』女人的臉龐閃過榮耀的光彩:『真的嗎?我已經很有名了嗎?』只要有名就已足夠,至於有名的意涵與別人看待的眼光,似乎一點也不重要。
    這是一個人人都想成名的時代,哪怕只有五分鐘;哪怕要付出沉重的代價。

    在所不惜。

    去世將近七年的黛安娜王妃,活著的時候,一顰一笑都成為媒體焦點,可謂名人天后。即使離世多年,仍是人們茶餘飯後的最佳話題,不痛不癢的,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品評她的婚姻與感情生活,任意批評名人的私生活,是我們被賦予的權利,絕對有言論免責權。

    從她的婚姻觸礁開始,就不斷有她的朋友或是『親近人士』透露她的不快樂與灰暗生活,但我們願意記得和相信的,卻是她和查爾斯王子的世紀婚禮,年僅十九的黛妃就像從童話故事走出來的公主,她的腳上肯定有一雙幸福保障的玻璃鞋。或許是因為知道全世界的期望,做為一個舉世聞名的女人,她需要花費更大的力氣,去保有這個一開始就是騙局的婚姻,以及幸福的假象。

    過去,關於黛妃的困境與絕望,都是透過別人轉述而來,如今,據說一捲可信度頗高的錄影帶出現了,是她在生前自己敘述心情與經歷的帶子。她說她在婚禮當時便覺得自己像一隻待宰羔羊,搭乘豪華遊輪度蜜月時,甚至哭泣到心碎;懷孕三個月時,因為過度沮喪故意摔下樓梯企圖流產,嚇得女王渾身發抖,王子卻還是淡漠的出門騎馬去了。這就是名人生活的真相,太多的虛偽;太多的無可奈何,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想成為名人呢?

    瞭解查爾斯王子的人便明白,他也是個受害者,一方面要盡王室的義務;一方面要忠於自己真心所愛,他選擇了對妻子無情。既然知道自己的無能為力,為什麼不拒絕婚姻,拒絕受人擺佈呢?因為,做為一個名人,很多時候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期望過日子的。

  • 正因為我們都知道名人的生活裡免不了偽裝,於是,我們懷疑名人的一切,八卦雜誌和狗仔隊也就應運而生。看見名人手牽著手甜甜蜜蜜出現,我們心裡的OS是『少來了,背地裡一定都是各玩各的』;看見他們果然手牽手許多年沒有緋聞,OS再度出現『這男人一定是同性戀』,於是,看見車震的照片,劈腿的新聞,同志疑雲,私生子舊事,都會讓人們亢奮激動。不必停留在OS的階段,而可以大聲喊出來:『看吧!我早就知道了……』

    名人的生活,被放在顯微鏡下細細檢視,不能有一點瑕疵。有些新世代的名人不喜歡偷偷摸摸,索性公開一切,公佈自己戀愛的消息;公佈戀愛的對象,如此光明磊落,開誠佈公,卻依然阻止不了狗仔隊的跟蹤。我們還是在雜誌上,知道了他們去哪兒看電影?去哪裡吃火鍋?去哪座島嶼度假?看著他們手指相扣;看著他們甜蜜親吻;看著他們誰的車停在誰的樓下,共度春宵。好像一般人談戀愛是不牽手;不親吻;不共度春宵的樣子。消費了別人的隱私,還要撇起嘴來說一句:『這些名人的生活真亂。』

    當名人當然是會有一些好處的,去餐廳吃飯可能不需要排隊;出國旅行可能順利從商務艙升等到頭等艙;替名牌代言也許可以獲得當季服裝或名錶;走到哪裡都引人注目(有些人確實喜歡吸引別人的眼光)。

    然而,一旦人的名氣大了,目標也就明顯了。在我驟然成名的那些年,許多信件紛紛寄到出版社和學校給我,有些人說我剽竊了他腦子裡的故事,他說那是他已經醞釀許多年的心血,卻被我用非常神秘的手段偷了去,他說如果我將版稅與他平分,他可以考慮和我和解。

    有人不斷對外宣稱是我的未婚夫,又說我的小說和散文裡寫的這些那些故事,都是和他之間發生的,又說每一種心情都是在向他傾訴,他甚至寫信給我的同事和老師,主張他與我的『親密關係』。

    還有年輕的讀者,持續寫信向我抗議,請我不要再跟蹤她了,也不要再用各種化名在各報章雜誌寫信給她了,她說她只想平平靜靜過日子,請我不要再二十四小時不停的騷擾她。

    這麼巧,我也只想平平靜靜的過日子啊。

    朋友告訴我,這就是名人要承擔的社會責任。別無選擇。

    這就是為什麼,春日的校園裡,聽見我的朋友被襲之後,我的心情會跌到谷底的原因。已經有許多許多年,我都是在驚弓之鳥的心情中度日的。有這麼一句話,說是『兔死狐悲』,是的,名人其實就像兔子又像狐,都是讓人捕捉的獵物。

    我最怕遇見和我打招呼而我卻不認識的人,『喲,真是貴人多忘事。』人家似笑非笑的說,我其實不是貴人,只是沒記性的人。我也怕遇見憤世嫉俗的人,『你們這些名人佔用了社會多少資源。』我想我佔用的資源並不見得比那個人多,卻不可分辯。

    幾年前,去購物中心買東西,將信用卡交給售貨小姐,她刷完卡,看了看我的簽名,登時眼睛一亮:『唉呀!妳的名字,妳的名字和那個……』在她停頓的兩秒之間,我模擬著她要說的話,是啊,是啊,我的名字和那個女作家一樣。然而,她止不住興奮的說:『……和那個電影明星張曼玉只差一個字!』

    我愣住,兩秒鐘之後,才開懷暢意的大笑起來。我多麼願意自己是那個和電影明星的名字差一個字的女人。我多麼希望可以帶著我的黑眼圈任意行走;可以隨意坐在攤子上吃蚵仔麵線;可以和一堆女人蹲在地攤上討價還價;可以忘記任何人而不覺得歉疚。

    當春天的花漸漸佔領整座城市,而流言蜚語是永不停歇的背景音樂,我想穿上最新款式的春裝,踩著一雙高跟涼鞋,嬝娜的自由行走。

    誰愛當名人?那一定不會是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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